春秋総論

三傳得失

  1. 權衡曰:前漢諸儒不肯為左氏學者,為其是非繆于聖人也。故曰:「左氏不傳春秋。」此無疑矣。然為左氏者,皆恥之,因共護曰:「丘明受經于仲尼。」此欲以自解免耳。其實非也。何以言之邪。仲尼之時,魯國賢者,無不從之游,獨丘明不在弟子之籍。若丘明眞受經作傳者,豈得不在弟子之籍哉,豈有受經傳道而非弟子者哉。以是觀之,仲尼未嘗授經于丘明,丘明未嘗受經于仲尼也。然丘明所以作傳者,乃若自用其意説經,汎以舊章常例通之于史策,可以見成敗耳。其襃貶之意,非丘明所盡也,以其不受經也。學者可勿思之哉。杜氏序曰:「仲尼因魯史策書成文,考其眞僞,而志其典禮,上以遵周公之遺制,下以明將來之法。其教之所存,文之所害,則刊而正之,以示勸戒,其餘皆即用舊史。史有文質,辭有詳略,不必改也。」此未盡也。苟唯文之所害,則刊而正之,其餘皆因而不改,則何貴于聖人之作春秋也,而傳又何以云非聖人莫能修之乎。大凡左氏本不能盡得聖人春秋之意,故春秋所有義同文異者,皆沒而不説。而杜氏患苦左傳有不傳春秋之名,因為作説云:此乃聖人即用舊史爾。觀丘明之意,又不必然。按:隱公之初,始入春秋,丘明解經,頗亦殷勤。故克段于鄢,傳曰:「不言出奔,難之也。」不書城郎,「非公命也。」不書之例,一年之中,凡七發明。是仲尼作經,大有所刪改也,豈專用舊史者乎。又曰:春秋何以始乎魯隱公。曰:「周平王,東周之始王也。」非也。魯惠公,亦即位在周平王之初,何不始于惠公乎。又曰:「魯隱公,讓國之賢君也。」非也。如左氏所説,則隱賤桓貴。桓貴當立,而隱不能奉之以立,而己簒其位,雖為讓言,誰知其心哉。此桓公所以疑而殺之,乃非弑君也。閔公即位甫二歳,哀公即位甫四歳,不聞當時庶兄孽子敢代之治者。雖不代之治,二君亦君矣。假令有庶兄孽子代之治,春秋又可許其讓乎。且隱公以謂己不代桓公治,則魯國不存乎。襄公無代治者,何故魯不亡也。若魯之存不待隱公者,則隱公之攝,吾見其簒,不見其讓。且讓非隱所得名也。所謂讓者,謂其推己之有以與人也。不謂其奪人之有以與人也。能知吾言者,可與言春秋矣。或曰:周公亦攝。吾曰:周公之攝,成王使之也。且隱公,周公也哉,其攝也。(卷一)
  2. 又曰:傳「惠公元妃孟子。孟子卒,繼室以聲子,生隱公。而仲子為夫人,生桓公。是以隱公立而奉之。」如傳所言者,明隱長而卑,桓幼而貴也。隱公立而奉之者,明隱為桓立也。即元年傳所云攝也。十一年,羽父請殺桓公,以求太宰。公曰:「為其少也,吾將授之矣。」明隱本不當立,故攝位以待桓壯也。又元年傳曰:「惠公之薨也,太子少。」太子則桓矣。今杜氏注云:「繼室子,當嗣世。以禎祥之故,追成父志,立桓為太子。」非也。若隱本當立,則傳應云:「不書即位,讓也。」不應乃云:「攝也。」未有當其位而云攝者也。未有攝其位而云讓者也。知攝讓之名所為施,則知隱公之當立與不當立矣。且若隱公本當立,則羽父無縁請殺桓公也。推羽父所以請殺桓者,蓋見隱公本不當立,今久攝不遷,疑隱公欲遂有之也。使隱公本當立者,則羽父必能知桓公之已絶望,何故求殺之哉。且桓公之母為夫人,隱公之母為妾。妾主不同,貴賤可知矣。然此傳言桓隱貴賤,自未足信,而杜氏于其中,又錯貴賤之分,何為未足信乎。曰:讓則不攝,攝則不讓。而傳謂隱公攝,是非其位而據之者也。于王法所不得為。于王法所不得為,則桓之弑隱,惡少減矣,春秋不宜深絶之。今以其深絶之,知隱公乃讓也,非攝也。今以攝言隱公,是不盡春秋之情也。何謂錯貴賤之分乎。吾既言之于前矣。蓋注與傳違,傳與經違。非深知春秋之情者,不能考也。(卷一)
  3. 又曰:大率左氏解經之蔽有三。從赴告,一也。用舊史,二也。經闕文,三也。所以使白黑混淆,不可考挍。按:史雖待赴告而録,然其文非赴告之詞也。春秋雖據舊史而作,然其義非舊史之文也。簡牘雖有闕失,其史非聖人所遺也。如謂史之記從赴告而已,則亂臣賊子何由而書。如謂春秋用舊史而已,則何貴於聖人之筆削也。且春秋書「良霄入于鄭。鄭人殺良霄。」「欒盈入于晉。晉人殺欒盈。」其文同也。至哀十四年,非仲尼所脩矣。其記陳宗豎,乃曰:「陳宗豎入于陳。陳人殺之。」明史之所記,與仲尼之所脩異矣。又仲尼所脩,無記内邑叛者。哀十五年,獨記成叛。此亦史文不與仲尼相似。仲尼不專用史文驗也。如謂經之闕文,皆聖人所遺者,苟傳有所説,而不與經同,盡可歸過於經,何頼於傳之解經哉。故春秋者,出於舊史者也。而春秋非舊史之文也。舊史者,出於赴告者也。而舊史非赴告之辭也。傳者,出於經者也。而傳非經之本也。今傳與經違,是本末反矣。安得哉。明於此者,可以無惑於春秋矣。(卷七)
  4. 又曰:公羊之所以異二傳者,大指有三。一曰:據百二十國寳書而作。二曰:張三世。三曰:新周故宋,以春秋當新王。吾以此三者皆非也。以謂夫子作春秋,祖述堯舜,下包文武,又為大漢用之訓世,故不專據魯史而已。然則「齊高偃帥師納北燕伯于陽」,公羊以為:「公子陽生也」,文當曰「齊高偃帥師納北燕公子陽生于北燕」,有所誤,有所闕,故云爾。不知百二十國寳書悉爾書謬乎。若悉爾書謬,信公羊之説可也。若百二十國寳書,有一二不同,仲尼何不去彼取此乎。且百二十國之書衆矣,不容悉謬,又不宜悉同。今奈何不革。其不革也,然後知所據魯史而已。且公羊見晉晩入春秋,則曰:「後治同姓」。同姓之先治者,又不可遽數,皆泥于百二十國寳書,而不知本據魯史而作。魯史所書,有詳有略。仲尼止考核是非,加襃貶而已。非必百二十國書也。(卷八)
  5. 又曰:又所謂張三世者,本無益于經也。何以言之。傳曰:「所見異辭,所聞異辭,所傳聞異辭」,則是言仲尼作經,託記傳聞而已。説者乃分裂年歳,參差不同,欲以蒙澒其説,務便私學。假令推日月之例書之,詳而中其義,則曰:「當若此矣」。適不中義,則猥曰:「此傳聞,若所聞,若所見,故略,故詳也」。以是通之,以是扶之,無往而不入。要之,無益于經,而便于私學而已。捨三世而言春秋,豈不明乎。又傳曰:「隱亦遠矣。曷為為隱諱。隱賢而桓賤也」。然則本説三世,欲辨遠近,近者諱而遠者不諱也。今更不然。賢者諱之,不肖者不諱之。通春秋之内,無不如此,亦何用分三世乎。公羊以謂「國君以國為體,故先君之恥,猶今君之恥。雖百世,猶可復讎」,而言春秋之義,遠則不諱,豈不横出三世,反戻其言乎。(卷八)
  6. 又曰:又所謂新周故宋,以春秋當新王者,亦非也。聖人作春秋,本欲見襃貶是非,達王義而已。王義苟達,雖不新周,雖不故宋,雖不當新王,猶是春秋也。聖人曰:「不怨天,不尤人。知我者,其天乎」。今天不命以王天下之任,而聖人因懟而自立王天下之文,不可訓也。且周命未改,何新之説。傳既以百二十國寳書為據,又見記成周宣榭火,則謂:「外災不書。今忽書者,新周也」。既無足以輔經,而厚誣聖人,不亦甚乎。説者又謂:「作春秋為漢制」。迷惑讖書,以僞為眞,其端出于欲干合時君,排抵二傳也。今而觀之,而不掩口笑也幾希矣。又曰:「變周之文,從殷之質」。夫春秋,襃貶本也,文質末也。車服,器械,封建,制度,皆春秋所後言也。居周之世,食周之粟,擅合其爵(伯子男),擅易其時(田獵用夏時孟),豈仲尼所謂「非天子,不制度,不議禮,不考文」者乎。此不可通之尤者。而儒者世世守之,意乃欲尊顯仲尼,而不知陷于非義也。雖然,為章句者則守之矣,為道者則未之守也。(卷八)
  7. 又曰:凡公羊之書,其乖謬大體,麤正之矣。至於委曲微密,似是而非,索言之則不可勝言。非講學辨論者,不能及也。故闕焉以俟知者。亦將有起予者乎云爾。(卷十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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