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公行状

故朝散大夫給事中集賢院學士權判南京留司御史臺劉公行状

曾祖贈大理評事。

祖皇任尚書・工部員外郎・判三司都磨勘司,累贈戸部尚書。

考皇任益州路轉運使・尚書主客郎中,累贈光禄大夫・工部尚書。

公字某,尚書中子。天性明徹淵粹,自為童子,有老成人量。初學進士詞賦,已為人傳誦稱道之。至年十五,乃更習為古文。讀書心悟理解,志氣開發,日増月益,河江委注,不可丈尺斗斛校也。其十七歳所著撰,至今存者尚多。自兩漢之後,豪傑之士,所為文章,雖皆以理為主,偏局所見,致遠則不通。又其論五經,皆欲明王道,而惑於曲説,駮雜瞀亂,不能自解,聖人之道不明。及公為之正德徳性,別仁智,舉中庸,明天命,條逹理,遂交貫旁暢,愈深愈遠,未嘗一躓焉。嘗論曰:「荀子不知性,揚子不知命,韓子不知道。荀子言人性惡,則善無所起。揚子畏死而投閣。韓子汲汲求用於時,以不得出王公大人之門為己憂。是三子,其盛者也,而其蔽至是,況其下者乎。」至説春秋,其所發明尤多。論宋襄公事,或以為文王之戰不過,或以譏不能鼓儳殺敵。公以為文王之事,亦當内治其國家,外信於諸侯,何嘗不治不信而強爭之。既爭而輕棄己民,其猶足稱之仁且智乎。凡公之言,大約反其本,正己而物正者也。書公子季友卒,三傳皆以為賢。公以謂季友之賢,因其有事而著之。今卒而書季者,蓋自是世季氏也。公之論春秋如此。自前世鉅儒宿學,皆所不至。概舉二者可以類知焉。為三傳權衡,解駮三家媺惡,毫髪無得以形遁者。

慶暦初,有司更正貢士,令士不從學官者,州郡勿舉。舅氏王源叔以書招公來太學,公答不可,曰:「焉有伯夷・孟軻・段干木之儔,而自致博士弟子乎。」其後此令亦廢閣不用。公舉進士,慶暦六年三月御試,選為第一。會内兄翰林學士承旨王公堯臣時為編排官,以嫌自列。編排者,用考試官所定等第,受成事而甲乙之耳,誠無預於與奪,可無嫌也。王公固辭之,上不得已,以為第二。拜大理評事・通判蔡州事。呉正肅公育舊聞公之賢,傾遲之。及罷政事守蔡,得公歡甚,事無大小皆聽公,州以清静,與公日賦詩飲酒為樂,蔡人傳以為盛事。蔡州十縣,五居高仰地。轉運使符郡,變民諸穀,悉以粳糯充賦,皆市於旁縣以輸官,民益困急。會詔書問可以寛民力者,公上疏陳其弊,因言:「方今用不足,盡如古難。宜敕轉運使,必不得已折變,毋變其所無與不可得,則民雖病不困。」事頗施行。

八年十一月,丁先公憂去官。

皇祐三年二月,服除,還為大理評事。召試學士院,擢太子中允・直集賢院。是時,方議定大樂,天子使中貴人參其事。公諫以謂:「王事莫重於樂。今材學滿朝,辯論有餘,足以増朝廷之光,而顧使若趙談者居間。臣恐為袁盎笑也。」

明年,同判登聞鼓院改・判吏部南曹。南曹兼考功事。於是,夏丞相薨,將葬。故事,考功當請諡太常,集百官議之。上以舊恩,特賜竦諡曰文正,不復關有司。公上奏請收還詔書,更屬有司得以公議之。因陳:「竦備位將相,無正直聲。陛下不當侵臣等官,而假人以寵。」書三上。上嘉公守正,為改諡曰文莊。八月,權判三司開拆司。後徙他部,亦未離南曹也。儂智高亂嶺南,樞密副使狄青宣撫四路,而朝議不為置副。或曰:「使中官副之。」公聞遽上奏曰:「狄青起於行伍而列樞近。權兵而出,宜得正固幹略之臣參共其事。今不置副,置副而用中人,皆不可。」秦州與羌人爭古渭州,上以問左右,棄之存之孰利。公時從三司奏事,聞之上奏,獨請棄之。以謂:「假令新城足以蔽秦州,長無羌人之虞,雖傾國守之可也。不然,地形便利,賊能乘之,以擾邉圉,雖傾國爭之可也。今何所重輕,而糜國財,困民力,捐士卒之命,以貪咫尺之地,而有棄明信規小利之名。使其有以窺中國,非計也。」時議者不同,竟留之。秦州坐是,應接多事,財用匱竭矣。

五年四月,遷權三司度支判官,始解南曹,賜緋衣銀魚。

至和元年正月,張貴妃薨,追號温成皇后,有獻議求為立忌日,禮官請對不許。公奏言:「太祖以來,后廟四室,猶不立忌。奈何以温成私昵之愛,而變古越禮。恐祖宗神靈,不樂於此。」上乃止。八月,同修起居注。居一月,召試,超拜右正言・知制誥,賜紫金魚袋,權同判吏部流内銓。初,陳丞相以公不附己,論議不能右公。唯天子察公忠直,數得公奏議,開納無疑,故亟用公知制誥。陳丞相以修注未一月為言,上不聽曰:「此豈計官資日月邪。」公謝日,上又面諭曰:「外間事不便,有所聞,當一一語朕矣。」無幾何,朝廷從禮院有所詢問,禮生擅發印状以報,禮官莫知。知禮院事呉充謫罰禮生,而坐以出官。公奏以為:「朝廷久安,吏習因循,百司庶府,苟且已甚。稍激厲振職,未知如何而使充以此得罪,豈不傷事害政也。請追止前命。」已而修起居注馮京復以言事奪職。公因奏事。上謂公曰:「呉充乃是振職,馮京意亦無他。中書惡其太直,不與含容耳。」公奏言:「自古唯有人主不能容受直言,或致竄謫臣下。今則不然。上意慈仁好諫,而中書不務將順聖德之美,排逐言者,乃是蔽君之明,止君之善,必且感動陰陽,有風霧・日食・地震之異。」居五日,地果震鎭戎軍,而都下雪,後累日昏霾,太陽色黄濁,畧皆如公言。公又密勸上収擥威權,無使聰明蔽塞,法令不行,以消伏災變。上深納之。時,親睦宅方築神御殿,天寒休役。公建言:「禮:諸侯不得祖天子,公廟不可設於私家,所以明一統也。今神御若干,禮為可則,不宜以人勞輟作。若不中禮,則遂止之。何權罷也。」廟事遂寢。宦官石全彬縁葬温成皇后,賞勞除宮苑使・領利州觀察使。全彬不厭,後三日,復換正,除利州觀察使。公封還詞頭,上言:「全彬閨闥之臣,如此姑息。有權勢重於全彬者,何以待之。」事竟得止。

二年,兩制諸公多求補郡者。公上疏,論邪臣正臣進退之分。――「正臣常難進而易退,邪臣常易進而難退。願陛下參伍觀之。呂湊・蔡襄・歐陽修・賈黯・韓絳,皆有直質,無流心,論議不阿執政,有益當世者,誠不宜許其外補,使四方有以窺朝廷啓姦幸之心。」上悟,乃留歐陽修等不行。八月,假翰林學士・右諫議大夫・充北朝皇太后生辰國信使。契丹遣其臣馬祐求迓。行自幽州,東北入古北口,更長興白隰山路,詰曲繚繞,或折而西南,行千餘里,乃出山,至柳河。公問祐曰:「自松亭直北趨柳河徑易,不數日至中京,何不行此。」敵人本欲以山路迂回,使中國信其阻遠,常秘諱之,不使漢使知。及得公問,驚謝曰:「實然。然自通好以來,置驛如此,不敢改也。」祐復問:「順州山中有異獸,如馬食虎豹,人以為山神,此何名也。」公曰:「以某所聞,駮也。其状如白馬,黒尾鋸牙,音如鼓。洀桓迎日而馳。」為誦『山海經』『管子』書曉之。祐釋然相視,喜曰:「眞是也。」前此者,漢使徃,或以輕肆不為敵人所重,又有畏懦,拘守約束,惴惴不敢蹉跌者。獨公坦懐,意氣自若,敵人畏服加禮焉。

二年三月,王文安公遷參知政事,公自列親嫌,求知揚州。詔許之。初,狄青自南伐歸,為樞密使。京城小民聞青驟貴,相與推説,誦詠其材武。青毎出入,輒聚觀之。至壅路不得行。上自正月不豫,青益為都人所指目。公憂之。會將赴揚州,辭行見上,因言:「陛下愛青,不如出之以全始終。今外説紛紛,雖不足信,要當使無後憂。寧負青,無使負國家。」上頷之,曰:「可語中書。」公過見三丞相謂曰:「向者,天下有可大憂者,又有可大疑者。今上體復平,大憂去矣,而大疑者尚存。」其以青事告之。丞相應對唯唯。公既至官拜表,又徧遺公卿書曰:「汲黯之忠,不難於淮陽,而眷眷于於李息。」朝廷皆知為青發也。至八月,京師大小,青避水徙家相國寺,坐殿上。都下喧然。執政聞之始懼,以熟状出青判陳州。先是,有彗星見,青去之夕,而彗沒。自皇祐未有日食之變,公嘗獻「救日論」三篇,備言所以防姦禦變之術。青見而惡之,謂所親曰:「劉舍人以此洗滌青邪。」公之建言,或以為過計。及後乃大服云。

揚州雷塘,即漢江都之雷陂也。舊屬民,自唐以來,耕種其中。往數十歳,官取蓄水以備漕運,舊田主二十六家皆奪業失職。官始議以他田償之,竟無與也。然塘亦破決不修,漕運未嘗賴此。發運使因以假揚州種稻,而舊田主二百餘口皆饑寒,縣官莫省。及公至,持太和年契書詣府自訟,公即判還之。發運使猶以漕運事動朝廷靳留之,公用種稻事證明其無用。朝廷乃聽公。杜公丞相衍致仕,居南都,聞之喜曰:「眞良太守矣。」九月,恭謝天地,改元嘉祐,進公朝散大夫,封宣縣開國男。天長富人陳乙殺人捕得,賕縣吏脱己,而以誣王甲。甲貧弱不能自明,遂受誣,囚至府。公察之,心知其冤,而囚畏吏,不敢言。公以委戸曹杜誘,使精意鞫之。誘不能有所反,而獄益傅致證左,牢不可破。將論囚,公親訊之。囚得公語言,知其能為己直也,乃敢告冤,果陳氏殺人。遠近傳以為神。

明年四月,遷起居舍人・知鄆州兼京東西路安撫使。公初治揚,前守政苛,吏民不安。公以寛簡拊之,而民大和。及至鄆,鄆比易守,政事不治,市邑攘奪,公行不禁,訟或累月不決。公撥遣簿書,決平獄訟,不數日則已無事。乃更約束,明賞罰,下吏奔走承命。月餘,境内正清,盜賊屏息。使客行壽張道中,遺錢一囊,人不敢取,以告耆長,長為守視,頃之客還,取得之。又有暮遺物市中者,旦往取,故在其所。先是,西路久旱,麥不登,鄆州尤多蝗蟲。公入境而雨至州,數日蝗自出境亡去,歳以有年。居鄆五月,召還朝,糾察在京刑獄,充宗正司修玉牒官。

四年正月,同權知賢舉。是歳,始更貢士令,奏名者才二百人。其罷黜者雖多,莫有不服者,至有為賦以頌得人。上例賜近臣墨字,公得稽古二字,時論榮之。楊佐判都水監,請鑿京北孟陽河,盛冬興役,死者數百人。又壞民廬舍,發掘丘墓,百五十餘所,而河訖不成。百姓遮宰相自訴,執政乃收檢計工役官匠屬吏,因呼冤不承,獄久不決。公奏理之曰:「佐始相度此河,使生者勞敝,死者暴露,百姓怨痛,謗議沸騰,皆佐為之。今置佐不問,而專罪餘人,不合人情。」求以佐為首。會有詔疏獄,一概解縱不問。是時士大夫稍矜虚名,毎得官輒讓,衆亦予其恬退之稱。讓不失始利,而得名益高。讓端無窮,或四五讓,至七八讓,天子嘗優容之。下至布衣福州陳烈等,初除吏亦讓,賜之粟帛亦讓。公以為此皆挾僞求名,要上迷衆,其漸不可長。乃建言:「諸讓官,或一讓,或再讓,或不得讓,宜一以故事舊典為凖,以防未亂。」

是歳天子將親大祫於太廟。丞相欲加上尊號。公以禮部兼領名表,丞相請譔表辭。公止之曰:「陛下自寶元以來不受徽號,至今且二十年,天下之人,咸知天子持盈好謙。今復加數字,既不足盡聖德,而前美并棄。誠亦可惜。願加深思。」富丞相不怡,曰:「適已奏聞,乃是上意,欲爾不可止也。」公曰:「諾。」退謂子弟曰:「吾備位近臣,當獻可替否,寧得罪權門,豈可使主上受虚名而棄實美耶。」遂上疏曰:「陛下尊號,既已云『體天法道欽文聰武聖神孝德』,盡善極美矣。復加大仁,不足増光。而曰『至治』,有若自矜。今百姓多困,倉廩不實,風俗未清,賢不肖混淆,獄訟繁多,盗賊羣輩,水旱繼有,四夷雖粗定,然本以重賂厚利羈糜之,非畏威慕義也,未可謂至治。然則讓而不居,於聖徳彌高矣。臣謂陛下永執至道,以當天心。必有一謙四益之報。増加數字,未必發揚光輝,而反累二十年昭升之美。又入今歳以來,頗有災異,日食・地震・雨雷・大雪・飛蝗涌水,傷害廣遠。以理論之,陛下寅畏天命,正當深自抑損,豈可於此時加上尊號・昔伊尹戒商王曰:『有言逆於汝心,必求諸道。有言遜於汝志,必求諸非道。』誠望陛下求諸道而已。」章凡四上。天子得公奏,顧侍臣曰:「我意本謂當如此。」遂斷章表不受。於是忤時相。

初,郭后既以廢薨,天子加恩,追復其號,而不許諡與祔廟,且二十餘年。至是,禮官乃倡議,請依禮祔郭后於廟,朝議將許之。公疏爭曰:「昔,春秋之義,夫人不薨於寢,不赴於同盟,不反哭於廟,不言夫人,不稱小君。徙以禮不足,故名號闕。然郭后之廢,雖云無大罪,然亦既廢矣。及其追復也,許其號而不許其禮,且二十餘年。今一旦欲治以嫡后之儀,致之於廟,恐其未安於春秋也。春秋之夫人,於彼三者一不備,則不正其稱。而郭后於三者無一焉,而欲正其禮,恐其未安於義也。且傳曰:『不有廢也,君何以興。』廢興之間,固必有正不正之禮存焉。今欲扶所廢以為正,必將抑所興以為不正。古者不二嫡,萬世之後,宗廟之禮,豈臣子所當擅輕重哉。謹案景祐詔書,本不許郭氏祔廟,議已決矣,無為復紛紛以亂大禮,宜令諸儒極其論難。」有詔並張洞奏状重議。洞論:「景祐詔書,以謂追復郭后,是人主意。停止廟諡,則執政所為。」公以議不同,不連章。已而丞相召太常趣定議,將以祫前升祔。公聞之,又上奏曰:「臣觀洞之言,乃是曼辭飾説,苟蔽前失,以追復郭后則出於天子,以停止廟諡則出於大臣。共一詔書也,而論之異同。若不幸而此言傳於後,且歸過君父,虧損聖德,此其一也。且臣前奏最要切者,以為廢興不兩立,而人君無二嫡,備萬世之後,禮分不明也。洞既不以此為辭。若不幸朝廷過聽之,是雖自以能訐上起廢為功,而猶且陰逼母后,妄瀆正禮,此其二也。願并下臣章,令兩制詳議。」有詔是公,議者乃止。

於是祫祭有日,禮官建白,請以孝章皇后以下四主享於別廟,不升合食。上重其事,有詔兩制集議。公與故宿等共上議曰:「案春秋傳曰:『大祫,未毀廟之主,皆升,合食於太祖。』國朝事宗廟,且百有餘年,至祫之日,別廟后主,皆升合食,遵用以為典制。此皆祖宗制節,垂法以貽子孫者也,未易輕改。且行之已久,祝嘏宗史,即守以為常。一旦輕議損益,恐神靈不安,亦未必當先帝意也。傳曰:『祭從先祖』,如其故便。」公以論列未盡,又特上奏曰:「九經所載,祫祭制度,最明備者,莫如『春秋公羊傳』。自漢以下,皆引為証。所謂未毀廟者,豈有帝后之限哉。此乃國朝所以依縁循守,行之且百年者也。今羣臣不務推原春秋之法,而獨引後儒疑近之説,不務講求本朝之故,而專倡異代難通之制,不務將順主上廣孝之心,而輕議宗廟久行之儀,欲擯隔四后,使億萬斯年,永不得合食於先帝。臣竊恨之。昔貢禹議罷園廟,匡衡議遷郊兆,羣臣和之者非一,自以為周公・孔子復生,不可得變。元帝・成帝信之,然而通人未以為當。既而皆悔之,則無及矣。夫宗廟之禮,神明之位,豈可使舉措數有後悔哉。此自陛下所當留聖思也。」初,上春秋高,朝議或有恐上勞拜起者,而禮官承旨,遂造此議。上微聞之,又得公章,謂近臣曰:「朕初謂禮當然,苟以拜起為煩,吾猶能之,何憚也。」遂手詔罷議。

蜀人龍昌期者,著書傳經,以詭僻炫衆,至詆毀周公,雜用佛説。擁弟子十數人至都,文丞相薦諸朝,以所著書示兩制。公與同列並奏:「昌期非聖不經,請下益州毀棄板本。」事未行,而昌期用薦賜五品服・帛百疋,中外疑駭。公拜疏曰:「臣按昌期之書,違古畔道,所謂言僞而辯,學非而博,是王制之不聽而誅者也。陛下哀其衰老,未使服少正卯之刑,則幸矣,又何賞焉。昔,孔子作『孝經』,非聖人者無法,而朝廷顧多昌期之毀周公,臣所不曉也。且陛下使臣等議之,臣等不敢不盡忠。今置臣等之言而不用,縱昌期之妄而不誅,乃反褒以命服,厚以重幣,是非貿亂,沮勸顛倒,使迷國之計行於側,而非聖人之俗倡於下,臣竊為陛下不取也。伏乞追還詔書,毋使有識之士窺朝廷淺深。」詞極切直,昌期亦惶懼,不敢受賜。

裝卸營卒桑達等數十人酗酒鬭呼,指斥乘輿,有司不之覺,皇城使以旨捕送開封府推鞫。案成,棄達市。公移府問所以不經審訊之由,府報曰:「近例,凡聖旨,中書門下・樞密院所鞫獄,皆不慮問。」公曰:「此豈可行耶。」遂奏請自今一准定格。樞密使以開封府有例,不復論可否進呈,報公不行。公爭之曰:「先帝仁聖欽恤,以京師刑獄最煩,故建糾察一司,證審眞僞。自邇以來,毎有大辟,倍加精愼。此則先帝不敢兼於庶獄庶愼,惟有司之任。今乃曲忤聖旨,中書門下・樞密院所鞫公事,不復審察,未見所以尊朝廷愼刑罰,而適足啓府縣弛慢獄卒,侵侮罪人,銜冤不得告訴之弊。又朝廷舊法,不許用例破條。今顧於刑獄極愼,人命至重之際,而廢條用例,此臣所不喩也。」天子乃以公章下開封府,著為令。

翰林學士韓絳上言:「國朝官制未立,如中書門下為宰相職號令,乃以近臣兼判兩省,例已重。諸如此類,宜加裁定,正其名體,他官典領,一用舊例。百司常務,多關二府,請擇重輕,移付於下。走吏章服與公卿不殊,宜著為等級。臺閣省寺無所傳録,可依倣『周禮』,『唐六典』,著為一書。」天子以為可行,召公與翰林胡宿受詔同詳定。公以謂:「此帝王能事,朝廷大務,必將損益沿革,成一朝之制,不獨空言而已。當得其人,乃能成事。前日朝廷欲正大樂,先定律呂,自景祐至今,近三十年,而功不就。今之所為,又重於樂,自非周召管蕭之才,恐雖三十年,亦未可望也。」凡再辭,不許。既受命,公乃奏請,未置局,先條可改正裁損申明數事,送中書門下參詳可否,然後刪定。詔許焉。未及上,明年三月,韓再奏趣行之。公乃與胡公詣政事堂,略條一二事,諮丞相曰:「國家必欲興修官制,勒成一經,為後世法,則宜先簡別條貫,澄清流品,使事事有法。不然者,虚列官府,徒作空文,無用也。今且以數事言之。如樞密院,五代以來,始與中書對掌機務,名體不正,無甚於此。尚書二十四司,今為虚名,官冗員衆,蠧財害政。即欲改正官制,則當罷樞密院,廢三司省郎官不治事者,以前資散官處之,可乎。審刑院・審官院・羣牧司・提舉司・糾察司,駢衍於官,皆當省還屬尚書九卿。此裁損者也,可乎。唐制:諫官・史官,隨宰相入立仗下。唐制:中書出制勅,門下審之,而後尚書出告身。唐制:學士下領外職,舍人分判六曹,皆美政也。必欲申明官制,無先於此者,可乎。當開元時,官有定員,職有常守。故李林甫之為『六典』也易。然猶僅成一書耳,卒之不能行也。本朝隨事建官,取便事而已。有司奉法守職可矣。苟不能爾,恐雖成書,猶且復廢。宇文之『周官』,唐之『六典』是也。」丞相久之,度不能行,曰:「然。此誠難事,業已行,姑徐徐為之。」居月餘,韓以中丞言事,出知蔡州。又數月,公帥長安,然胡公猶在朝,而朝廷亦不復問官制云。

十月,上親祫祭太廟,禮畢,公以加恩上騎都尉,進封開國子。初。翰林侍讀學士呂湊自眞定府召還,監司積與湊不平,捕湊親吏,按騐窮治,得湊嘗借官麴作酒,及以私貨往河東交易二罪。湊先謫知舒州,而後獄具。大理寺約法,湊乃未嘗受推,法不當蔽罪。自湊事起,外議紛紛,言湊有死罪十。獨天子素知湊薄過,不致於理,奪湊侍讀,分司南京而已。公行制書,具道上所以待湊意,許湊自新。上恩如此,詔詞理當爾,非有所左右也。而自中丞・知雜・諫官・御史,爭上言湊罪大責輕,公制詞不直。天子察公無過,以其章示公。既而言湊者終不息,上厭甚,不得已為不用赦,再削一官。他舍人命詞,與公無異,言者乃止。

御史呉中復嘗薦文學鄭叔熊於朝。故事:御史薦士,無特授官者。前數年,觀文殿學士王公舉正嘗薦叔熊,既不行矣。已而執政以中復故,乃更追用舉正前章,除叔熊以官。叔熊實以醫自名,為中復治嬖妾有功,中復故稱之。公刺譏中復,中復聞之,恨甚,又憾前詆欺不遂。而公潔廉無私,無可加誣者。公前議郭后廟,有語云:「上之廢郭后,慮在宗廟社稷之際,不得不然耳。」中復即深文排詆,析言搆語云:「此欲開導人主廢后,是許敬宗之倫。」中復既唱其端,隨者翕然。執政諸公,雖知其不直,然亦惡公數正言異己,欲因事擠之。以御史章上,將開陳其端緒,冀人主意動,則挻之矣。而上輙曰:「此豈可行。」勅封去之。毎上輙然,至十餘章。後日有御史復上殿,上逆謂之曰:「是又將言劉某耶。」此御史實自欲言他事,皇懼甚,退更相告言。諫官・御史,本亦承望上旨,雖數妄作,不能不反顧己患,既揣知上意,即噤齚不復言。

當是時,非人主素知公,公幾不免。公為人亮直正固,其處己明甚,循理蹈義,志之所充,乃形於言,不以纖毫異内外也。又以為德性苟充,則功名可遺,學問苟明,則文章不足事也。其以待人,亦推己意而同之。然世俗方以夸嚴無實為成名,虚譽崇飾為尚賢,内不能自知則高自期待,外以悦人則復以才能許人。士之浮薄慕名者,喜樂之與。公異操,故與世多不合。其夫人嘗謂公曰:「人以君為傲,宜有以接俗弭謗。」公曰:「吾何傲也哉。老者吾尊之,少者吾賓之,貴者吾嚴之,賤者吾安之,自謂宜矣。世俗之人,又欲其足之隨之,諂之狎之,然則是郷原已,吾不為也。」是時,執政為上興太平,復行王化,取其文致,與周漢等隆而已。士大夫知旨者,趨讙附和,咸得顯仕。公乃介然獨立,上下交忤,謗言益多,執政滋不悦。公在西垣七年,詔誥典重,褒貶有體,不可増損一字。為上尊號表,時凡五請一謝,不移時即具。又嘗一日有詔,追封皇子公主九人,宰相得旨,即日待進。公將上馬,遂不解帶,援筆書之,凡數千言,詞意皆不同,吏謄白不暇,往反才食頃。執政皆驚視,以為所未嘗見。吏有竊言曰:「公乃以此見忌耳。」故事:舍人遷翰林者,皆以久次。執政不欲公在内,毎有闕,輒置不用。會永興軍闕守,公自請治之。執政喜公之去,疏奏,即除翰林侍讀學士・知永興軍府事。公謝曰:「臣本求永興,不望侍讀,不敢受。」詔不許。既行六日,學士闕,遂越用范鎭。衆人為公惘然。公之辭行,面陳用將之術,且言:「頃来邊吏,頗以飲食傭役得罪,即今武吏多不願臨邊。如孫沔・呂湊,貴重有功名,猶以此見廢。設復有孟舒・魏尚之徒,臣固知議者之不能容。此乃馮唐所以疑漢文帝不能用頗・牧也。臣願陛下容邊臣,闊略細過,無督以微法。」又言:「馬軍都指揮使張茂實,本周王乳母子,嘗養宮中,往年市人以狂言動茂實,近者御史中丞韓絳,又以傾宰相,重搖人心。臣謂要令兩善,莫若解茂實兵權,處以外郡。於茂實不失富貴,而朝廷得遠嫌疑。」上皆然之。是後邉將遂無以酒食坐者,茂實頃之亦出知曹州。

公以十二月至雍部。先是,關中比歳不登,百姓流移,長安尤甚。公開倉廩,賑乏絶,寛賦歛,止逋責,省徭役,緩期會,約束豪右,毋敢固糶。民苦大錢數變法疑惑,公使官吏俸錢,一皆中給,民因知官不復變法矣。事必當請者,請而行之,其餘則皆以便宜厝置。視事三日,大雪盈尺。雍人喜曰:「此公賜我。」數月,流民稍自歸。明年,大豐熟。是時,朝廷遣使均田,欲以等貧富,以致頌聲。上因公之西,勅至部徐訪利害以聞。於是,孫琳主均河中府及耀州,召聚吏民,暴露田間。百姓相傳縣官且増賦税,所在斫伐桑柘,關中囂然。公遽上言:「方今災傷流移,恐未可以均田。願且召還孫琳,別俟豐歳,以安民心。」初,琳以方田法歩地,千歩為方,以方度之,誠使其覈實無頗。然但為能知田畆高下耳。至于均税之法,以地肥瘠為差。其勤力從事,田畆修治者,則賦重自若。其惰窳不事事,而田畝荒瘠者,因獲減賦。然此當以肥瘠言也。吏非廉明,用心不一,或不能盡知田事,或挾私與奪,上無由察也。故均田之害,人皆知之,獨言事者樂其名。公所以求待豐歳者,惡斥言之耳。琳之度田,起自萬泉・龍門。此兩邑皆山田,崎嶇二三百里間。人以謂審如琳法,非旬歳不可周徧也。琳皆不出一月而奏畢功,論者驚笑其謾。會公奏至,中書猶信琳言,以公為不曉,用琳章報公。勅牓告民,毋得殘桑柘而已。頃之,河中民果訴増減田税不平,凡數百戸。

七年四月,遷禮部郎中。九月,大饗明堂,進封彭城郡開國侯。公與歐陽公永叔相厚,及歐陽參知政事,嘗為丞相韓公言公所為,不如謗者之言也。久之,韓公謝曰:「雖失之東隅,可以収之桑楡乎。」歐陽曰:「公能如是,大善。」將還公為翰林學士,會上不豫,事且寢。

八年四月,英宗皇帝即位。進吏部郎中。公治長安,豪猾斂手,良民得職。大姓范偉積産數巨萬,冒武功縣令范祚為其祖。偉所取信者,持祚為令時黄勅耳。偉家不徭役者五十年,更西事調發,下戸困敝,而偉自若。盗相祚墓,以己祖母合葬之,謾云祚繼室也。雷簡夫以處士登用,能為文辭。偉賂簡夫,使為墓碑,以信其僞。偉因此出入公卿間,持府縣短長。數犯法,至徒流,輒以贖去。長安人皆知偉罔冒,畏偉不敢言。吏受賕者,輒為偉蔽匿。公因事發之窮治,偉伏罪,長安中讙呼稱神明。會大赦,未斷而公去雍,偉因謀反變前状,自後連五獄,證逮四五百人,展轉二年。朝廷以委御史,乃不得變,而偉亦以更大赦杖之而已,長安人恨之。公在雍三年,治聲四出,巴蜀人皆願得公為守,引領冀望,或相與至界上,問使客劉公何時來。是年,公以疾自請。八月,召赴闕,勾當三班院,徙判太常寺,兼禮儀事。上初即位,有疾,皇太后嘗臨朝。上疾愈,乃歸政。適有小人言二宮不歡。諫者或訐而過直。公以謂當以義理從容感諷,不可以口舌爭也。是時,方進讀『史記』,至堯授舜以天下。公因陳前説曰:「舜至側微也。堯越四岳,禪之以位,天地享之,百姓戴之,非有他道,惟其孝友之德,光於上下。何謂孝友。善父母為孝,善兄弟為友。」辭氣明暢,上竦體改容,知其以諷諫也。左右屬聽者,無不嗟喜動色,即日傳其語於外。既退,王翰林謂公曰:「公直言至此乎。」慈壽聞之,亦大喜。

治平元年四月,公得驚眩疾,數月不朝告,且滿百日。公求便郡養疾。上謂執政曰:「劉某器識才學,朝廷未見其比者。雖病,固當留。」乃復賜告。嘗一日講畢,上謂學士諸公曰:「曾見劉某否。病今何如。可往省之。」於是,王・范兩學士來見公,道上語。會内苑橙實初熟,上使中貴人以五十枚賜公,面問公起居,所以慰撫甚厚。公拜表謝,而病亦少間,因自陳家貧,復求補外。上愴然許之。九月,除知衛州,換汝州。郡久廢不治。公召曹吏謂曰:「吾以病來此。汝無以吾病,故習前態,謾欺分毫,黥罰汝。」吏人素聞威名,戰栗不敢犯。已而更以吏事委屬僚,時時更改判畫,舉大綱而已。其所以賑饑窮,省徭役,誅鋤黠惡,方略如舊。吏皆竊言:「公病猶爾,況不病耶。」

二年十一月上郊,進封開國公。

三年四月,遷右諫議大夫。公謝曰:「臣久病,苟禄,已無愧恥。誠不敢復望遷秩,重招譏議。」詔不許。公前後拜官,未嘗輒讓,唯初拜侍讀,及除諫議,辭之。其誠心以謂所不宜處,則不欲苟受之,非以邀名也。居無何,召還闕。公自陳:「病篤,不能朝。願罷學士,治南臺。」許焉。十一月,改集賢院學士・權判南京留司御史臺。

四年正月,今上嗣位,改給事中。明年四月八日,薨於位,享年五十。

所著『春秋傳』十五巻,『春秋權衡』十七巻,『春秋説例』二巻,『春秋文權』二巻,『春秋意林』五巻,『弟子記』五巻,『七經小傳』五巻,皆成書。『易外傳』二十巻,『元滋』九篇,『通古』五巻,『古風』五巻,皆未就。文集若干巻。公學問廣博,無書不通,自浮屠・老子以及山經・地志・陰陽・卜筮・醫藥・天文,略皆究知大略,求其意義合於聖人者,而世人所謂善者,亦不廢也。嘗與呂湊濟叔同在禮部,夜視填星,指曰:「此於法當得土,不然乃得女。」居數日,使者來,因言:「宮中兩夫人皆當就館。」呂相視笑。數月,果生兩公主。又嘗齋太乙宮,與内弟王欽臣夜語曰:「歳星往來虚危間,色甚明盛。以吾觀之,當有興於齊者。」歳餘,英宗以齊州防禦使入繼大統,遂登大位云。在長安時,得三代時鍾鼎器皿數十,皆有篆刻銘識,文字奇古。公按讀之,因以考知前代制度,用匜敦簠簋,與前世學者所説不同。其所言齊黄同冕,亦書傳所不載也。公珍惜之,嘗曰:「我死,子孫以此烝嘗我。」及病累年,嘗使子弟誦書其側,時閲古器以自適。嘗歎曰:「我所著書,皆聖人微旨,而不及盡有成,豈非天哉。」

公與人交,不求其備,得一善則稱道之。其推進者甚衆,而與江休復鄰幾最善。嘗曰:「鄰幾和而不流,柔而不犯,當求之古人,阮籍・陶潛之倫也。」薦之於朝。鄰幾所以驟用修起居注,公有力焉。又嘗稱賈直孺,人或譏賈者。公曰:「賈何必全美。居今之世,而勁直有守,不阿貴位。此其足以過人遠矣。」凡公論交如此。及鄰幾死,哭之慟曰:「唯君知我。」時,歐陽永叔為誌墓石,公為書之,以致意焉。梅堯臣聖兪與公親且舊,既卒,其家不能自存。公哀之,未有以助也。聖兪嘗欲書程丞相神道碑,病不果。公為成之。程氏喜餉白金五百兩,公不發封,盡以賻梅氏。公平生未嘗輕為人書銘,特此二事,以經營二友云。

公兩娶武威倫氏,皆侍御史贈某官程之女。前夫人先公十七年卒,繼以女妹,累封河南郡。君子男四人:長定國,郊社掌座,早死。次奉世,進士及第,大理寺丞。次當時,大理評事。少子安上,太常寺太祝。女子三人:長嫁大理評事韓宗直,二尚幼。公於宗族,賙給甚厚,家事未嘗問有無。歳時朝廷行禮,得以推恩,輒以旁逮疎族。先人有田在蘇州,公未嘗取一粒,皆以畀内外親屬。及其終,家無餘財。公既歿,朝廷推恩,以兩子孫望・旦,皆為將作監主簿,又除族子安世,試將作監主簿。安世父敦,坐法墮官。公常憐之,雅意欲官其子。故諸孤以安世名聞,所以成公意也。

某年少公四歳,及某能讀書,則公學問成立矣。故某所學所聞,資取於公,而公志之所存,某竊預焉。公於某友愛天至,嘗曰:「唯得兄弟,可以忘我病。」公不幸至於大故,哀痛感慕,無心以處,豈復能詳記其徽美耶。日月有期,將以來歳某月,從袝於先公。誠冀自託於大賢君子,垂名無疆,而懼他人聞見之不詳,且世俗之多諸惡,不敢盡也。故自抑推割,而纂述其大概。唯執事憫憐,而賜纂述焉。謹状。

劉攽『彭城集』巻3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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