『春秋意林』巻下

宣公

  1. 晉放其大夫胥甲父于衞。秦穆公悔不用百里奚之言,以亡三帥,自状其過而作秦誓。晉靈公恥不得志於秦,而追咎善謀,放胥甲父于衞。人之度量,相越豈不遠哉。仲尼刪『書』以秦穆為賢,而措之帝王之末,及修『春秋』以胥甲父無罪而譏晉之濫。從此觀之,明莫要於自見,智莫先於自知,善莫大於自反矣。假使晉之君臣因胥甲父之言,推而廣之,修己而不責人,鄰國將來服,奚患秦哉。不恥政之不修,而疾戰之不勝,不憂徳之不仁,而忿民之不為用,不責己不中義,而疾人之為謀忠。未有用此而保其國者也。晉靈公之弑,不亦宜乎。乃其兆先見矣。
  2. 公及齊侯平莒及郯,莒人不肯。公伐莒取向。孔子稱:「片言可以折獄者,其由也與。」夫兩怨相仇,能辨其曲直,使人信之者,唯己有道也。此仲由所以稱政事矣。小邾射以邑歸魯,魯使大夫盟之。辭曰:「使子路約,我無所用盟。」於是謂子路。子路不可。季孫曰:「千乘之國,不信其盟,而信子之一言,何故不為。」子路曰:「魯有事於小邾,不敢問故,死其城下可也。彼不信,而使由盟之,是義之也。由弗能。」故子路可謂能以言信矣。推子路之心,居郯莒之間,安有不聽者哉。使子路動而違義,言而廢信,不可以決郷黨之平,況千乘之國乎。
  3. 陳殺其大夫洩冶。洩冶則信能諫其君,然而非大臣之操也。所謂大臣者,必絜其身於進退之始,不可入焉則止矣。今陳侯君臣之淫,非一歳之積,洩冶猶安其朝。至不勝其欲,而大亂廢男女之節,然後言之,則其從君於昬多矣。夫謂之從,則具臣也。居大臣之位,而為具臣之操,過而見殺,未為不幸也。且陳侯之淫,舉國皆惡之,不獨洩冶而後知之也。然則非能知君淫之為賢,以能止君淫之賢也。非能言國亂之為智,以能去國亂之智也。此兩者,絜矩之道也。春秋責賢者備,此之謂也。
  4. 天王使王季子來聘。季子不稱爵,未爵也。不稱字,未字也。未字,則未冠也。而天子之大夫不名,欲明其尚幼。是以謂之王季子也。王不推至公,選賢與能,而篤於下流之愛,使幼稚之人居大夫之任,交於諸侯,示天下以私治。何由興哉。
  5. 楚子入陳,納公孫寧、儀行父于陳。齊桓公内行不治,以淫驕聞天下,然而孔子稱之曰:「正而不譎。」「微管仲,吾其被髪左衽矣。」為其尊天子,正君臣也,功烈若此盛矣。及至序大道,猶不免於貶,謂為三王之罪人,能各有所施也。公孫寧、儀行父,從君為淫,使徴舒有縁而弑其君,罪則大矣。然而能赴命大國,誅亂除讎,社稷復存,宗廟復享,於君臣之義,雖齊桓正而不譎,殆無以過。然而猶不得繋之陳者,本不正故也。以彼其有功,而又能正其本,則王者之臣也。王者之臣,功烈未必皆多而羞稱。五伯者,誠在正本而已矣。
  6. 同盟于清丘。諸侯之臣也而同盟,僭其君矣。非禮也。
  7. 王札子殺召伯毛伯。不知者以為王札子文不足與,其知者則以為當上也。召伯毛伯,爭政而誅,春秋不專惡王札子也。宋司馬司城,官亂見殺,春秋不專惡華孫也。以謂上必先失之,然後下得之。己必先予之,然後人奪之。湯放桀,武王伐紂,從此生矣。
  8. 公弟叔肹卒。見公弟之重者,所以非宣公之弑也。舉叔肹之于者,所以知其人之賢也。肹非賢則不得字,字而不稱弟,則與季友仲遂亂,故見其重而後賢之。是以春秋無虚文也。甚微而顯,甚志而晦,不可不盡心焉。叔肹不仕宣公,則非大夫。非大夫而書於春秋,以叔肹之義,則固可以為大夫矣。此春秋之舉逸民也。逸民,伯夷、叔齊、虞仲、夷逸、朱張、柳下惠、少連。孔子曰:「作者七人。」七人者不同操。然而不降其志,不辱其身,身中清,廢中權。叔肹則兼之矣。

成公

  1. 元年,作丘甲。魯不務廣徳而務廣力,不務益義而務益兵。以王者之制論之,則作丘甲之罪大矣。王者之制,諸侯不得擅賦其民,擅税其民。税為足食也,賦為足兵也。足食足兵,民信之矣。然而不得擅者,先王之税,既足以食矣。先王之賦,既足以用矣。今不循先王,而以意為准,必亂之道也。是以聖人禁之。
  2. 王師敗績于茅戎。不言戰而言敗,此王術也。以謂天下莫之敢亢,故不可言戰。而有天下者,一失其道,則人能奪之,故不恥言敗。是以王者脩己而不責於人也。周公相成王,營洛邑,其言曰:「使有徳易以興,無徳易以亡。」嗚呼,豈所謂周道如砥,其直如矢者邪。
  3. 季孫行父、臧孫許、叔孫僑如、公孫嬰齊帥師。魯,次國爾。三卿而四軍。大夫安得不僭公,陪臣安得不執國命。此乃春秋所由作也。
  4. 及國佐盟于袁婁。郤充一戰勝齊,反魯衞之侵地,功大矣,而春秋惡之,以謂失上下之節。凡功者,為之於君君臣臣,父父子子之間,則安以榮,反是則危以辱。人皆多郤子之能伸其意,而春秋絀之,為其先力而後禮也。
  5. 公及楚人盟于蜀。是嬰齊也。其以力為功,薄於義而陋於禮,與郤克一耳。郤克不得稱諸侯之大夫,故嬰齊亦不得以其名通也。此文異而意等也。
  6. 叔孫僑如帥師圍棘。棘外邑邪,應有伐文;内邑邪,曷為圍之。以此知其叛矣。而不言何哉。蓋以謂棘之罪,非敢叛者也。凡在己爾。己未能事君,則人孰能事我。不察己之所以失,而疾人之不我服。強國之術,若五伯之事則有之,非王道也。春秋不然。己之所未能,不以責人,見不肖,則内自訟者也。季氏患盗,問於孔子。孔子對曰:「苟子之不欲,雖賞之不竊。」曰:「如殺無道,以就有道,則如之何。」曰:「子為政,焉用殺。子欲善,而民善矣。」夫孔子之知本也。以盗不足患,則叛未可誅。以無道不可殺,則叛未足圍。此其指也。(○問於孔子,從校勘記補於字)
  7. 及荀庚盟。及孫良夫盟。諸侯,有聘無盟。聘,禮也。盟,非禮也。庚、良夫不務引其君,當道志於仁而已,而生事專命為非禮,不信以干先王之典,故不繋於國,以見其遂事之辱,非人臣之操也。(○庚良夫,從校勘記補庚字)
  8. 立武宮。魯,諸侯也。僭天子之禮,雖欲尊其祖,鬼神不享也。而學者習於魯之故,更大而稱之,曰:「魯公之廟,文世室也。武公之廟,武世室也。」人之迷固久矣。夫其以僭為典也。此乃春秋所由作也。
  9. 宋公使公孫壽來納幣。納幣,不書者也。公孫壽何以獨書乎。以謂禮邪。彼其不書者,且非禮矣。而公子遂禮乎。以謂録伯姫邪。伯姫之賢,不過有常操死耳。其且未歸,何用録乎。以謂不當使公孫邪。凡諸侯之大夫,孰非公孫者。昬禮稱父兄師友。父兄猶稱之,而況公孫乎。故此皆非也。春秋正始。始不正,則王道不立。人倫之重,莫重於昬因。公子遂納幣,以父之喪娶也。公孫壽納幣,以母之喪娶也。父喪見,母喪不見。然而齊斬之情,三年之憂,天下之達禮也。不得以不見之故而降。此經所以書也。事同則文等矣。學者所宜以三隅反者也。
  10. 天子使召伯來賜公命。古者,制:三公一命卷,若有加,則賜也,不過九命。次國之君,不過七命。小國之君不過五命。夫有加而賜,所謂賜命者也。以義觀之,錫命者,其世世相襲,衮不廢矣。賜命者,服過其爵,所以章有徳,止於其身,不世傳者也。成公未有明徳大功,簡於王室,而服過其爵,非沮賞之典也。是以稱天子。天子者,臨天下之言也。天王者,臨諸侯之言也。今居中國,備采衞,而得臨天下之言,何榮之有焉。
  11. 晉人敗狄于交剛。春秋之記戰伐侵入也,甚詳。然而於夷狄,未有言戰者,是何也。曰:夷狄者,春秋之所外也。中夏者,春秋之所内也。所内者,將以徳治之。所外者,將以力治之。故抗兵相加,未嘗不戰也。然而在中國,則書戰。書戰者,以徳治之之意也。在夷狄,則不書戰。不書戰者,以力治之之意也。王者,非於中國厚,而於夷狄薄也。勢不得不爾也。中國可教以禮義,故不結日,不偏陳,雖有道猶惡之。夷狄不過教以禮義,其之來為冦,能勝之而已矣。雖不結日,不偏陳,無譏焉。傳曰:「徳以柔中國,刑以威夷狄」,乃亦此之謂也。
  12. 公如京師。主人習其讀,而問其傳,則以謂如京師,固美志也,而未知春秋以是譏之也。曰:公不伐秦,豈能朝天子乎。天子者,天下之父也。朝有年,聘有時,盡心竭力,致其誠慤,專一之意以將之,則所謂子事親、臣事君之道矣。焉有挾二事以往哉。重於伐人,輕於事君。雖有朝之名,而無朝之誠。『書』曰:「享多儀,儀不及物,惟曰不享。」此春秋所惡也。
  13. 會呉于鍾離。會又會,非殊而卑之也,又非異而尊之也。以呉子在是,不得稱呉人,而呉復不可獨稱,故便文也。晉侯會狄於攅函,亦猶是矣。異乎首止、黄池。首止者,先及而後會,所以別王世子,尊儲君也。黄池者,先會而後及,所以別兩伯主,進呉子也。獨鍾離不然,有以知其文近而實遠也。太山之為大,弗察不見,而況聖人之文乎。故曰:「差之毫釐,失之千里」,此類之謂也。欲以殊會呉為卑之邪。呉序諸侯之下矣,安在其不卑,而戚之會,又何事哉。欲以殊會呉為外之邪。首止之會,王世子亦殊矣,安在其外之,而戚之會,何獨不外也。此皆似是而非者也。未可以論春秋。春秋之外呉也,在於稱其君以國,稱其大夫以人,而不在會又會也。
  14. 晉人執季孫行父,舎之于苕丘。執之者,以歸也。歸而未至,故不可言以歸。不可言以歸,故著舎之於苕丘焉。此皆春秋別嫌明微,愼用獄之意也。苕丘,非晉地明矣。若苕丘晉地也,則必曰以歸。既曰以歸矣,則無所復著苕丘。未有諸侯入其封内,而復殊其地者也。
  15. 九月用郊,經言「執鄫子用之」,又曰「執蔡世子友用之」,莫言其所以用,而直謂之用而已。明用者,用人也。古者固謂用人為用乎。用之為字,卜中也。卜而中,斯用之矣。不言用牛羊,而言用人,牛羊所常也,人非所常也。所常可言,非所常不可言也。不可言,故專謂之用。其意微而顯矣。世衰禮廢,淫於祭祀,而用非所用,春秋多有之。秦穆、宋襄,皆顯諸侯也,而猶欲用列國之君,而況魯成者乎。(○底本與前條聯成一文。據文意割)

襄公

  1. 圍宋彭城。楚為不道,奬亂助惡,使臣畔其君,春秋所惡也。雖得其地,春秋不與也。凡諸侯受封於天子,固有常分。強者不得獨兼,弱者不得獨失。有王者作,強者將損之,弱者將益之。故宋雖失彭城,猶未為非宋也。彭城言宋,大鼎言郜,齊寳言衞,取非其所有,據非其所安,雖歴百世,猶不得名也。取非其所有,據非其所安,可不戒哉。「遂城虎牢。」此其曰虎牢。彼其曰鄭虎牢,豈兩也哉。虎牢之不繋鄭,可知矣。彭城不可取,而楚取之,故謂之宋彭城。虎牢可取,而諸侯不取,故不謂之鄭虎牢。當是之時,晉方脩伯者之義,申天子之禁。鄭不用命,則國尚非其有也。何但虎牢之一邑乎。其義不得專之,則無所繋國。無所繋國者,亦所以明不外王命於鄭也。春秋,賤用兵而惡取邑。今用兵反以為是,取邑反以為可,以謂有能如晉悼公之賢,先自治而後治人,雖用兵取邑焉可也,又況取而不貪,怒而不暴乎。孟獻子之謀,忠且禮矣。於此乎見之。
  2. 叔孫豹及諸侯之大夫,及陳袁僑盟。春秋襃善貶惡,不失其實者也。諸侯皆在是,又稱「叔孫豹及諸侯之大夫」,大夫受命於其君之詞也。異乎湨梁。湨梁者,諸侯皆在是,而大夫盟,其非受命而專之也明矣。諸侯之失其政,奪於其臣,不亦宜乎。『詩』云:「不自為政,卒勞百姓。」其為得失也遠矣。(○其君之詞,校勘記云:詞當作辭)
  3. 叔孫豹鄫世子巫如晉。臣之事君也,非苟益其君之謂也。子之事親也,非偸安其親之謂也。不義而富,雖可以得利者,而臣不為,君然後榮。無恥而安,雖可以得存者,而子不為,親然後尊。今豹自謂強足以兼人,而不度於義,巫自謂智足以便親,而不慮於恥。此小人以為功,而君子以為羞者也。孔子曰:「不患貧。」又曰:「不患寡。」豹之為君謀,宜曰:「君擅劫天子之地,奪諸侯之國,以自封樹為益愈耳,非所以創業垂統也。君以正却之,諸侯將自服,何患於貧。」巫之為親謀,宜曰:「君私棄先王之命,卑宗廟之守,以偸欲休其恥,甚於去位而虜也。君以正守之,七十里之地而可以王,何患於寡。」如此而臣子之義得矣。此乃聖人之所貴也。
  4. 鄭伯髠頑如會,未見諸侯,丙戌卒于鄵。諸侯於其封内,猶大夫於其家也。義不可外其君,是以雖卒不地也。鄵何以獨書乎。然則鄭伯之卒,可知矣。彼必以合乎中國之故,而見外於其臣也。為變文以起其見弑,因赴告以絶其同惡。故春秋,亂世也。弑君者非一,皆可得而誅者也。至於見知,故縱使大惡不發,君仇不復,其罪與親弑者無以異,是乃春秋所當絶也。季孫問具臣,從之者與。孔子曰:「否。弑父與君,不可從也。」夫不可從者,固以從為罪,而況於大臣乎。
  5. 會呉于柤。春秋所甚謹者,莫如君臣。呉楚徐越,此皆聖賢之後,非周室之伯父叔父,則伯舅叔舅也。見周之弱而諸侯放恣,自以遠於中國,王靈不及,而皆僭名號,雖夷狄無以異。是以春秋亦因而夷狄之。聖人,愼用人,重棄人。雖夷狄之,而未忍使其與夷狄等也,尚委曲為之造説。故稱其君國,稱其大夫,無爵命名氏之辨,以貶遠之,不使得齒中國而已。所謂夷狄之有君,不如諸夏之亡者也。嗚呼,可不省乎。將以求榮邪,乃反辱焉。將以求安邪,乃反危焉。及其思善悔過,去僞號從中國,然後許之有君有大夫。吾以此觀之,凡人之善惡,損益榮辱,無不自己為之者。『詩』云:「永言配命,自求多福。」
  6. 戍鄭虎牢。向者鄭虎牢也,而不言鄭,不使鄭得專之意也。今者非鄭虎牢也,而繋之鄭,不取於鄭之意也。故義可以取,雖過千乘,君子不以為非。義所不取,雖已失之猶予。使得名焉。取之以義,予之以義,雖用天下可也,況其下乎。孔子問公叔文子於公明賈曰:「人謂夫子不言不笑不取,信乎。」對曰:「非也。夫子時然後言,樂然後笑,義然後取耳。」故取之與予,亦大矣。非君子孰能宜之哉。
  7. 作三軍。論者以謂:天子六軍,諸侯大國三軍,次國二軍,小國一軍。此似是而實不然。魯於周室,封最廣者也。至襄而作三軍,春秋譏之,明襄之前未有三軍也。及其舍之也,又曰「舍中軍」。明二軍猶在也。故魯之師行,每一軍出,輒書之,所以明王制愼用衆也。
  8. 會于蕭魚。鄭伯如會歟,則宜以如會書。乞盟歟,則宜以乞盟書。今一皆沒之,獨稱會何哉。曰:春秋,嘉善矜不能,而成人之美。悼公之服鄭也有道,其信義著於諸侯,非一日之積。此善之可嘉者也。鄭伯之欲從中國也,亦非一日之積,逼於楚之強而未果。此不能之可矜者也。然則晉之取鄭,鄭之下晉,不始於會蕭魚之日,其信已在前矣。至其會也,諸侯以小息,中國以小安,是乃有貴乎約信者也。其義不言而諭,不盟而壹,故略其文,以見其實。蓋春秋,成人之美之意也。故以戰伐為事者,殘人民敝財用,未必能下敵也。以盟誓為信者,繁犠牲費辭令,未必能合衆也。今示以救災,患恤禍亂,同好惡,奬王室,而遠人服矣。為天下,豈可以詐力哉。
  9. 季孫宿帥師救台,遂入鄆。衆人之所以為衆人者,彼不義加己,則己以不義報之,彼不仁遇己,則己以不仁報之,釁於勇而嗇於禍之,死而不避,欲以為快,非君子之道也。君子者不然。彼以不義來,我則以義正之。彼以不仁來,我則以仁示之。因於禮,故不遷怒。止於當,故不貳過。是王伯之君,所以兼服天下者也。故禍莫大於兵,兵莫憯於志,志莫害於亂。春秋豈以王徳望於季孫宿哉。因季孫宿之事,以達王徳也。
  10. 己未衞侯出奔齊。奔而名者,兩君之辭。剽已立矣,而衎不名何邪。曰:春秋,雖亂世,君不君,臣不臣,至於劫奪之禍,尚皆有縁而作,窮惡極亂,猶不為也。今剽以公孫秉國政,交於諸侯有日矣。親逐其君,而自取之,惡有甚焉。故絶其兩君之稱,以見所惡也。叔武攝位而鄭不名,剽簒國而衎不名。其不名也同,而所以不名異。叔武稱子,而剽稱侯。稱子者,讓之意也。稱侯者,簒之實也。故曰:貴賤不嫌同號,美惡不嫌同辭。為春秋,安可弗察邪。
  11. 晉人執莒子邾子以歸。晉人知莒子邾子之可以討矣,而未知己之不可討也。用亂治亂,用不肖治不肖,禍乃始作,非正本之意也。沈同問孟子燕可伐與。孟子曰:「可沈。」同伐燕,齊人以孟子為勸之也。孟子曰:「否。彼如曰『孰可以伐之』,則將曰為天吏者可伐之。譬猶殺人者,而問曰人可殺與,亦將應之曰可。彼如曰『孰可殺之』,則將曰為士師者可殺之。今以燕伐燕,曷為勸之哉。」夫孟子可謂知本矣。
  12. 白狄來。諸侯間於天子之事則相朝。相朝者,考禮正刑,一徳以尊王室為之也。是以春秋亦予其朝。夫夷狄於中國,無事焉。其於天子世一見,則諸侯雖善其交際,不得而通也。是以春秋亦不予其朝。不予其朝者,懲淫慝,一内外也。周公致太平,越裳氏,重九譯,而獻其白雉。周公曰:「君子,徳不及焉,不享其䞇。」此乃天子而讓也。況列國之君,守藩之臣乎。
  13. 晉人執衞行人石買。假晉欲明天子之禁,修方伯之義,黜叛夫而誅亂臣者,則莫如正孫蒯之惡而諸侯服矣。今置所先而收所後,急所輕而緩所重。伯者之討,固有若是乎。夫賞不當其功,罰不當其罪,不祥莫大焉。大惡不舉,而小過必察,猶不當其罪也。
  14. 晉欒盈出奔楚。不以范匄逐之為文,而以盈之自出為説,使盈無可逐之釁,則匄不得逐矣。匄之罪易見,盈之失難知。此春秋所以深探其情,而大正其本也。道莫難於治天下,而天下之治在國,國之治在家,家之治在身。身不治,國家不可得治也。『詩』之首周召,『書』之首堯舜,皆從此生矣。春秋,述堯舜者也。是以謹於人道之始,閨門之内。『易』曰:「閑有家,悔亡。」家之不閑,悔不亦宜乎。
  15. 甯喜弑其君剽。季子然問:「仲由、冉求可謂大臣乎。」孔子曰:「所謂大臣者,以道事君,不可則止。今由與求也,可謂具臣矣。」季子然曰:「然則從之者與。」曰:「弑父與君,亦不從也。」由此論之,具臣者,其位下,其責簿,小從可也,大從罪也。大臣者,其任重,其責厚,小從罪也,大從惡也。夫據國之位而享其禄,臨禍不死,聞難不圖,偸得自存之計,使簒弑因己而立,後雖悔之,不可長也。里克、趙盾、甯殖之貶,不亦宜乎。曾不如公孫寧、儀行父之猶有益於其君也。又況商人、陳乞之懐惡以濟逆者乎。夫商人、陳乞懐惡以濟逆,與里克、趙盾、甯殖之事,則輕重有間矣。然而春秋不別也,以謂君臣之間,義不容失,故其文一施之,所以教天下之為人臣者也。
  16. 衞侯之弟鱄出奔晉。衞侯忌小忿以誅有功,捐大信以疑至親,使鱄至於去國逃死者,無人君之道故也。『詩』不云乎,「人之無良,我以為君。人之無良,我以為兄。」當此之時,鱄以全身不離於惡名為智,以毋使其兄有誅弟之惡為義,以不翹世以自絜為忠,以不仕而能矯國之失為廉,可為重己乎。是乃君子之所貴也。
  17. 豹及諸侯之大夫盟于宋。葵丘之盟,以明天子之禁。書宋之會,以弭諸侯之兵。書推趙武、屈建之力以當齊桓,不亦過盛乎。據十有餘歳之安以接治平,不亦淺近乎。應之曰:伯者有五,而桓公為首,非以其力也。固以謂九合諸侯,不以兵車也。而宋之會,亦不以兵車。何以不能比葵丘。孔子曰:「回之為人也,三月不違仁。其餘,則日月至焉而已。」又曰:「我未見好仁者,惡不仁者。好仁者,無以尚之;惡不仁者,其為仁矣。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。」夫宋之會,百姓免兵革之患,猶出之湯火也。養老長幼者,十有餘年非獨一日之仁也。何謂淺近哉。吾以此觀之,聖人之愛民深矣。固有有其意無其功而善之者矣,孰有有其功有其名而遺之者邪。
  18. 公在楚。主人習其讀,而問其傳,則以謂公在楚云者,釋不朝正于廟焉爾,而未知己之有罪也。昭公去國,至於以乾侯寄,是以書「公在乾侯」。當此之時,季氏居君之位,攝君之祭,魯之一民,非公之有。聖人嫌於國無公,公無國也,故因正月以正之。今襄公亦去其國,季孫亦叛於内,居君之位,攝君之祭,其與乾侯也同,同則其文等矣。故存公則無所復存,存公則失國可知矣。此正春秋之所欲明也。在『易』坤之剥,曰:「龍戰于野,其血玄黄。」夫嫌於無陽而後稱龍,猶嫌於無君而後存公,安可不察邪。
  19. 呉子使札來聘。世或謂:季子之讓,不若其受國之愈也。季子之去,不若其誅惡之愈也。此欲速之士,宋墨之徒,權一時以期功名,非正徳修本之道也。彼其爭,故明吾讓以鎭之。彼其賊,故明吾仁以靜之。由是而訓,雖未治王者之功,聖人之守也。不由是,雖偸有成,為快耳,非至徳之風也。季子豈不欲饗一國哉,又惡不由其道。豈不欲討國亂哉,又惡父子兄弟之相簒奪無已時。此固季子之所以稱賢也。
  20. 葬宋共姫。使共姫避火而全生,未足以害其貞也。然而不以己之可以全其生之故,而違天下之常義。此安乎性命者,乃能之。故審乎死生之度,辨乎榮辱之境,知禮之重。重於生辱之甚,甚於死。伯夷、叔齊餓於首陽之下,求仁得仁,何以過此乎。『詩』云:「彼其之子,舍命不渝。」
  21. 葬蔡景公。蔡世子般弑其君固云者,足以見般之罪矣,未有以明固之惡也。君不君則臣不臣,父不父則子不子。固賊未討,而葬以既討之文,非寛弑之者之罪也,使夫弑者亦有以自省也。
  22. 宋災故。天下之事,不一也。君子慮所遠,而小人恤所近。夫災雖諸侯所當救,然而一時之變,一國之禍也。財足以周其乏,粟足以濟其用,則已矣。非所以為天下之憂也。彼天下之憂者,臣弑君一,子弑父二。如是則夷狄矣。雖有粟,吾得而食諸。故孔子論天下之信,則曰寧去食。論陳恒之變,則曰請討之。其察於道之輕重緩急、大小先後也審矣。豈以姑息愛人哉。

昭公

  1. 莒展出奔呉。莒展子也,而不謂之子,展失子之道也。凡人之所以稱乎臣者,以有君也。所以稱乎子者,以有父也。君弑矣而臣不討賊,父殺矣而子不復讎,是固無臣子之理也。展之見奪,不亦宜乎。魯叔孫氏之豎牛,殺孟丙、仲壬以立昭子,昭子既立,朝其家衆曰:「豎牛禍叔孫氏,殺適立庶,使亂大倫,將以赦罪,而罪不可赦,必速殺之。」仲尼聞之曰:「叔孫昭子不賞私勞,不可能也。」『書』云:「無偏無黨,王道蕩蕩。」豈其掩義隠賊,而忘君父哉。
  2. 鄭殺其大夫公孫黑。賞罰之於政,非春秋所先言者也。然而賞罰不當,春秋必譏。所以效王者之政,雖不以賞罰為本,而猶不可廢也。君專殺大夫,非王法所得為者也。然而君殺大夫,春秋或予之,所以效春秋亂世,急於見君臣之禮,扶上而抑下也。夫聖王之罰,不誅不教,不誣無罪,百姓未見其惡也。則雖方命圯族,堯不殛鯀,及其惡成而罪見誅之,猶鷹鸇之發也,無留獄矣。此所以禁姦止邪,除禍持國之道也。豈幸而勝之哉。
  3. 公如晉,至河乃復。道千乘之國,至重也。而動不以禮,雖為之卑伏曲從,猶之無益也。適得輕焉,譬之鄭衞之處子,蒙珠玉而過中山之盗也。滋益恭而滋益侵耳。吾以此觀之,為國以禮者,處勝人之地矣。孔子曰:「恭而無禮則勞。」又曰:「事君數,斯辱矣。朋友數,斯䟽矣。」數猶數數也。進之不以禮節者,謂之數。(莊子曰:「彼於致福,未數數然」,『左氏傳』曰:「無日不數於六卿之門」,皆謂進不以禮。)
  4. 執齊慶封殺之。春秋之予人也,不求備。其責楚子也,求全焉。何哉。曰:春秋明王道之大本者也。政刑寄焉。不求備者,敘才用之意也,非出乎身加乎民之正也。出乎身加乎民者不正則不行,不信則不服。是以不使若楚子者得專天下之善也。天下之善不專在楚子,則楚子之善未免於戮矣。以此治天下,所謂洒濯其心,一以待人者也。故殺人者可殺,而非士師亦不得殺。殺之為專殺,專殺之罪,與殺人等。王者之政也。夏書曰:「昬、墨、賊、殺」。己惡而掠美為昬,貪以敗官為墨,殺人不忌為賊。」楚子有二焉。
  5. 舎中軍。向曰作三軍。三軍皆始作也。今曰舎中軍。去三之一也。然則今之舎者,非向之作者明矣。若今之舎,乃向之作,則向之作,亦曰作中軍矣。魯之本不有二軍,豈不然乎。
  6. 曁齊平。齊大魯小,魯為齊弱久矣。然而能曁齊以平者,介於楚也。夫不自計徳之厚薄,勢之利害,而借人之威,以憑諸侯,是遠者不服,近者不親,此最得失之機也。『詩』云:「肆不殄厥慍,亦不隕厥問。」夫文王不以昆夷之陋而隕其問,是以能成王業。奈何其崇夷狄侮中國哉。昭公之棄其國,死於外,諸侯莫之救也,從此生矣。
  7. 蒐于紅。姦臣之將蔽其君而奪之也,未嘗不先為非禮而動民也。蒐于紅,吾見其反天時矣,吾見其易地理矣,吾見其悖人倫矣,而昭公猶未之悟也。至於奔走,失其社稷,以死,豈不哀哉。
  8. 陳災。當是之時,楚子在陳,彼赴而我弔,此其所以書也。
  9. 季孫意如、叔弓、仲孫貜帥師伐莒。向者,舎中軍也,自以謂得於節矣,而未知其猶非制也。今也,為三軍以出,自以謂權一時之利焉爾,而未知其猶僭也。非制且僭,此春秋所謹也。義豈得略哉。
  10. 執蔡世子友以歸用之。鄭忽疑於失國,蔡友疑於不立,衞蒯瞶疑於出奔。春秋正父子之親,君臣之禮,貶姦逆,退不義。以此三人者,雖道徳不足,猶可以世其國。蓋不登畔人之意也。傳曰:「斯民也,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」,其斯之謂與。
  11. 叔弓帥師圍費。季康子患盗,問於孔子。孔子曰:「苟子之不欲,雖賞之不竊。」曰:「殺無道以就有道,則如何。」孔子曰:「子為政,安用殺。子欲善而民善矣。」故春秋未嘗不惡臣不臣、子不子也。又察其本,本治而末亂者有之矣,天下所共棄也。本不治而末亂者,是乃其理,君子所宜内自審者也。嘗試使周之王必毋廢文武之法,毋過天之道,諸侯雖大國,孰敢慢其上。諸侯必毋僭天子,其大夫孰凌。大夫必毋脅其君,其陪臣孰畔。故南蒯雖以費入齊,而春秋未以畔誅蒯,非寛蒯弗誅也,事有本末,法有原省。季氏未得以畔名蒯,則魯亦未得以強討季氏。魯未得以強討季氏,則周亦未得以僭絶魯。其不正相乘,非一日之積矣。衆人之治,則以謂苟君君臣臣焉可矣。王者之術,必將曰:「君不君,則臣不臣。父不父,則子不子。正己而物正乎。」此之謂王者之術。
  12. 同盟于平丘。政莫善於興滅國繼絶世。自三代之王,皆傳用之。平丘之會,雖未可以言王,然而王使大夫臨之,諸侯約之,王者之政行焉,未命而蠻夷服,唯其信也。推其美,殆與葵丘明。天子之禁,無以異此,則春秋所貴也。
  13. 蔡侯廬歸于蔡。陳侯呉歸于陳。陳、蔡不討己之所以能復其世者,天子之徳,諸侯之功也。而皆欲速貪利,反受封于仇讎之楚,忘其宗廟之辱,社稷之恥,殆匹夫所不為。其道雖可復,其行不可復。惡足以君國子民哉。是以其禍亂相繼,終亦至於滅亡,而莫之振也。豈不哀哉。夫道可復者,人也。故曰歸。行不可復者,己也。故名之。君子之膺受多福,可不省邪。
  14. 莒殺其公子意恢。郊公不慼其親之憂,使意恢得縁以闚覦。意恢不隠其兄之惡,使蒲餘侯得縁以專禍。是上下交失也。『書』不云乎,「于弟不念天顯,乃疾厥兄。兄亦不念鞠子哀,大弗友于弟。惟弔茲,不于我政人得罪。」蓋痛之矣。聽訟蔽獄,可弗熟察邪。
  15. 楚子誘戎蠻子殺之。誘一也,或名,或不名。或誘而滅之,或誘而殺之。誘而滅之,其罪雖著,春秋猶惡其懐惡而討不義。誘而殺之,其義雖貶,春秋猶探其罪而棄之於天下。此似相反,而實非相反也。曰:「道並行而不相悖,茂而有間,連而不相及」,此之謂矣。鄫子貪色而亡禮,縱欲而昧禍,猶禽獸也。雖無邾人之虐,有王者作,固不免於誅。戎蠻子怙亂而輕百姓,不信而侮四鄰,雖無楚子之誘,有王者作,固不免於亡。春秋皆略其名,以見其賤禍之來也,己有以取之。『易』曰:「不節若,則嗟若,無咎。」孔子曰:「不節之嗟,又誰咎乎」。此之謂也。
  16. 曹公孫會自鄸出奔宋。春秋之時,臣能專其邑,無不畔其國者。能使其衆無不要其君者,臧武仲之智,可謂智矣。然猶据防以求為後於魯,是以孔子譏之,以謂其罪與不孝非聖者均也。不孝則無親,非聖則無法,要君則無上。三者皆大亂之道也。故深察焉,公孫歸父之至檉奔齊,公孫會之自鄸奔宋也,其賢於臧武仲遠矣。降而無憾,憾而能眕。唯知命而好禮者能之。孔子曰:「不知命,無以為君子。不知禮,無以立也。」此之謂也。(○深察焉,從校勘記補焉字)
  17. 宋華亥、向寧、華定自陳入于宋南里,以畔。吾以其言畔也,知其不可言復入。以其不言復入也,知其為畔矣。畔者,猶未絶其為君臣之稱者也。
  18. 劉子單子以王猛居于皇。蔡人衞人陳人從王伐鄭,君臣之辭也。大不以乎小,貴不以乎賤,君顧可以乎臣哉。夫臣者,為上為徳,為下為民者也。治煩去惑,以道事君,不可則止者也。不乘君之昬,而以封己者也。不挾君之勢,而以崇黨者也。今,劉、單之為天子臣也,則不然。君昬則不諫,國危則不憂,禍已成矣,亂已兆矣,然後挾天子而令諸侯。此則姦雄之所以冀非望者也。源必始于此,上下舛逆。是以謂之「以王猛居于皇」也。孔子曰:「危而不持,顛而不扶,則將焉用彼相矣。」世治,則有良臣無功臣。夫尊尊親親,不失其理,則何功之稱矣。曰:大夫以夫人致,若是則何如。曰:是亦猶是也。然而以逆順為差,大夫之以夫人者,有君命存焉。劉子、單子以王猛者,則專之爾。察響者,原其聲,視影者,觀其形,則何疑之有。(○蔡人衞人陳人從王伐鄭,底本作陳人蔡人從王伐鄭,據校勘記改)
  19. 叔孫婼至自晉。民生於三事之如一。報生以死,報賜以力,古之道也。婼不忍自同於季氏,而謀納公,正也。不忍見欺於季氏,而反自殺,忠也。然而君子以為難不以為法者。昭公在外,婼可以無死。婼之死,畏也。曾晢使曾參,過期而不反。人曰:「其畏乎。曾晢曰:「彼雖可畏,我在,必不死也。」此曾子之所以稱善事父也。孔子畏於匡,顔淵後。子曰:「吾以汝為死矣。」顔淵曰:「子在,回何敢死。」此顔子之所以稱善事師也。使婼少聞曾氏、顔子之風,則必不以死易生矣。此春秋所由不以死襃婼也。婼之死,雖不可以當襃,而其忠也不可忘矣。故因其可襃而襃之。傳曰:「苟志於仁矣,無惡也。」此之謂也。(○我在必不死也,從校勘記補不字。○曾參、顔回之語有『呂氏春秋』孟夏紀)
  20. 宋公佐卒于曲棘。十有二月,齊侯取鄆。置天子者,非以優天子,以收天下也。置諸侯者,非以優諸侯,以収一國也。諸侯有方伯、連帥、州牧、卒正者,非以優強大,以存小國也。故小事大,大字小,為治之要,春秋之所甚貴也。分災救患,扶傾濟弱,誅叛討亂,王政之所急,仁義之本也。諸侯卒其竟内,猶大夫之卒其家,未有言其地者也。而佐卒獨見外,取邑不書,書之未嘗不稱人也。而齊獨稱侯。以宋公有親附鄰國,憂諸侯之心,齊侯有修伯討,不登畔人之意,是以異之也。『詩』云:「何其處也,必有與也。何其久也,必有以也。」又曰:「豈不懷歸,畏此簡書。」簡書,同惡相恤之謂也。文王嘗以此懷西方矣。
  21. 盟于鄟陵。公自會居于鄆。居于鄆者,猶曰居于鄭矣。有天下者,固家天下。有一國者,固家一國。上雖失之,下莫敢有也。及至天子棄天下而不守,諸侯失其國而不保,是以天子有曰「出居于鄭」,而諸侯有曰「公在楚矣」。出居于鄭,非實棄天下也,其道則無以異於棄天下也。公在楚,非實失國也,其道則亦無以異於失國也。豈虚加之哉。説不免焉。
  22. 楚殺其大夫郤宛。君不明,故臣得專。其威至於殺其大夫,而莫之止也,不亦甚乎。然而郤宛則有以取之。有以取之者,辟嫌不審也。辟嫌不審,罪也。『詩』云:「侈兮哆兮,成是南箕。」趙簡子欲簒晉,疾天下之議己者,曰:「殺孔丘、竇鳴犢,則庶幾矣。」已殺竇鳴犢,使人聘孔子於魯。將濟河,孔子聞其殺鳴犢也,於是止曰:「美哉水乎,丘之不濟。此水命也夫。」趙簡子卒,不得施其謀。由是觀之,孔子之禦患也早矣。逢蒙學射于羿,盡羿之道,思天下,唯羿為愈己,於是殺羿。孟子曰:「是亦羿有罪焉。」公明儀曰:「宜若無罪然。」孟子曰:「淺哉言之也。安得無罪。」孟子可謂知春秋矣。春秋之責於義也,未嘗不欲其無罪也。人亦有有罪而無禍者矣,非春秋所貴也。人亦有無罪而有禍者矣,非春秋所戒也。春秋道其常,而衆人計其功。傳曰:「人之生也直,罔之生也幸而免。」此之謂也。
  23. 公在乾侯。向曰居,今曰在。向也魯,而今也晉。一民莫得使焉,尺地莫得有焉。人固曰乾侯之君耳,而春秋則以為猶吾君也。冉有謂子貢曰:「夫子為衞君乎。」子貢曰:「吾將問之。」入曰:「伯夷、叔齊何人也。」曰:「古之賢人也。」曰:「怨乎。」曰:「求仁而得仁,又何怨。」出曰:「夫子不為也。」故君雖不君,臣不可以不臣,父雖不父,子不可以不子,古今之大義也。子貢其知之矣。
  24. 黑肱以濫來奔。謂之邾黑肱,則邾大夫矣,而非也。謂之濫黑肱,則濫之君矣,亦非也。諸侯不得擅相封,其籍不通乎天下,故謂之黑肱以濫也。因是觀之,則邾之私爵人,其罪一。黑肱之專取濫,其罪一。其義深切而著明,猶六鶂五石矣。不可奪也。

定公

  1. 元年,春,王。君子莫重乎授受。授受,王事之本也。授之者以禮,受之者以義,正也。正己而後可以正人矣。故擇其所處。不汚於僞,不誘於利,不脅於威,楚公子閭、呉公子札、衞公子郢,是矣。可以取而不取之,無正故,不可取也。以宗廟為重,以國家為本,亂非己之所及也。不得已而起,衞公子晉、晉公子周、漢文帝,是也。當是之時,社稷無所寄,人民無所奉,羣臣以謂莫宜己者,故受國也。可以受而受,受之無害於正,故受也。今定公不然。汙於僞,誘於利,脅於威,雖欲正人,人何由而正。道能得之,非王功也。非王功,則春秋奚取焉。漸之象曰:「進得位,往有功也。進以正,可以正邦也。」故天下非得其位,而能有功者,未之有也。非進以正,而能正邦者,亦未之有也。聖人其知之矣。(○下利脅於威四字,底本空白,據四庫本及文意補)
  2. 新作雉門及兩觀。天子三門,諸侯三門。天子之門,曰臯門,曰應門,曰畢門。『詩』曰:「乃立臯門,臯門有伉。乃立應門,應門將將。」是道天子之制,文王之徳者也。諸侯之門,曰庫門,曰雉門,曰路門。魯用王禮,是以其庫門天子臯門,雉門天子應門,而設兩觀,僭君甚矣。習舊而不知以為非,覩變而不知以為戒,無怪於季氏之脅其主矣。此春秋之微辭至意也。
  3. 公及諸侯盟于臯鼬。衞靈公問陳于孔子。孔子對曰:「俎豆之事,則嘗聞之矣。軍旅之事,未之學也。」聖人之惡兵之害如此。然而田常弑其君,則沐浴而朝,告於哀公,請討之。是聖人非惡兵也,惡夫不義也。楚之不義甚矣。晉以伯主之勢,憑王命之重,而不能討,顧而使呉乘其釁,中國不振旅功近而禍遠矣。不亦病乎。孔子曰:「夷狄之有君,不如諸夏之亡。」是所以眷眷於臯鼬之盟者也。
  4. 劉卷卒。王者之制,内諸侯禄,外諸侯嗣。此三代之禮,最所重者也。於經未有以言之,觀乎劉卷卒,則可信矣。故生稱爵,其禄也。卒稱名,從正也。葬稱公,主人之事也。豈苟而言之哉。
  5. 季孫意如卒。意如親逐其君,而卒之,其異於翬,何也。曰:以定公為君,則不得不以意如為大夫矣。孰有大夫卒,而君不為之變者乎。夫意如之逐昭公也明,翬遂之弑君也隠,而叔仲惠伯之蔽惡也未形。春秋固曰:「有不待貶絶,而罪惡見者」,此之謂也。且夫意如之罪固著矣。及其卒也而絶之,則其著不亦彌信乎,而春秋弗為也。以為定不書正月,適足以見定之非正,而猶未足以効其受國於季氏。故於是復明意如為定之大夫也。使定公誠能明君臣之義,不賞私勞,討先君之賊,致季氏之誅,則意如不免矣。故雖逆取而順守之,猶賢乎己。今一不然。苟於利而忘其辱,幸於禍而忘其讎,謂意如定之大夫也,不亦宜乎。
  6. 季孫斯、仲孫何忌如晉。陽虎陪臣也,而執國命,欲蕩覆公室以自封。已三世矣,事不成,故盗寳玉、大弓以逃。春秋本其禍之所構,自二子之使。夫以二子之力,專國擅君,而陽虎能制之,進云則進,止云則止,猶隷僕也。而莫之戒者,方復為之脅。請於伯主之國,此其無所忌,必為亂之效也。雖然不介晉權,亂亦不得發。春秋彰往察來,而愼於幾微。故因事以宣其指,原指以見其變。子惡之卒,陽虎之盗,皆簒君亡國之禍也。苟甚之,必録之。録之,故必自其禍之所起矣。
  7. 仲孫忌。古者,已孤不更名。名者,所受於親者也。事親者,不為存沒生,意不為利害,易慮故不變也。人之背死忘先者,常必以利害汨其中者也。背死忘先,以利害汨其中者,非獨更名之謂也。更名,蓋其小小者耳。而聖人禁之者,背死忘先之情,惡雖小,不可為也。小且不可為,況其大乎。此固禮之止亂於未形者也。
  8. 齊人執衞行人北宮結以侵衞。善為國者,親近而遠信之,附内而外歸之。衞侯欺其羣臣以紿晉,殘其百姓以奉齊。齊之執結也,固非伯討矣,而衞之無良,又甚焉。從此觀之,孟子曰:「今之諸侯,五霸之罪人」,不亦信乎。
  9. 從祀先公。從祀為祫邪,宜曰大事于太廟。為禘邪,宜曰禘于太廟。為時享邪,宜曰有事于某宮。所以不正言之者,其事可醜出於陽虎故也。陽虎將作亂,而惡不得民心,故於是為小正以售其大不正,立小義以遂其大不義。從祀先公,其事則順矣,其情則逆。故仁義禮智信五者,天下之通道美術也。在君子則治,在小人則亂。小人者,挾欲為利之心而為之者也。名愈高則利愈富,功益多則禍益大。是盗跖之所以合乎徒衆也。君子不然。經徳不回,非以干禄也。立事建功,非以狥名也。矯政易俗,非以封己也。忠恕而已矣。春秋原情。情誠善而功惡,弗誅也。情誠惡而功善,弗與也。故曰:「兵莫慘於志,禍莫大於徳。」有心為道者之言也。
  10. 齊人來歸鄆讙龜陰田。使魯多其車徒,衆其兵革,構怨連禍,以攻齊為事,未必能得其故土地也。厚其幣帛,重其使介,繁禮巧辭,以請齊為事,亦未必能得其故土地也。仲尼一言爾。威重於三軍,利加於萬乘,豈有他哉,順於理故也。天下之事,常服於順而違於逆。逆之必歸於敗也,猶順之必取於勝也。中賢猶足以自持,況聖人乎。不動而至,不言而信,不疾而速,此之謂也。故必先自勝也,而後可勝人。必先自治也,而後可以治人。夫不自勝而務勝人,不自治而務治人,皆逆之類也。故齊雖強,以其逆而奪;魯雖弱,以其順而得。得失非強弱也,在道而已。
  11. 宋公之弟辰,曁仲他、石彄出奔陳。曁,非欲之也,有不得已焉。不得已,非大臣也。而況乎得已而不已者乎。自陳入于蕭以叛,以此見春秋之斷獄詳矣。其出也,謂之曁。其入也,謂之及。及,非不得已之言也,得已而不已之説也。君親無將,將而誅焉,又況據邑以伐其君者乎。其罪一施之。
  12. 帥師墮郈。季康子患盗。子曰:「苟子之不欲,雖賞之不竊。」今諸侯僭天子而大夫強。大夫執國命,而陪臣畔事,勢則然矣。不務以所望乎下者事上,則治奚由順哉。譬之伐木不自其根,必復滋;塞水不自其源,必復流。源與根,無他,在己而已矣。故師行邦域之中,而書之若異國然。此孔子所謂不在顓臾,而在蕭墻之内之意也。
  13. 趙鞅入于晉陽以叛。古之大臣,有奪而後義,險而後平者矣。齊王問貴戚之卿。孟子曰:「君有大過則諫,反覆之而不聽,則易位。」問異姓之卿。孟子曰:「君有大過則諫,反覆之而不聽,則去。」若由是言之,趙鞅保晉陽之甲,以逐荀寅、士吉射,伊尹之忠已。然而名不免於畔者,當是之時,其志未信,其功未見,要以功成事立,然後可信爾。『易』曰:「利用為大作,元吉,無咎。」此之謂也。故大作而得元吉,元吉而得無咎。無咎之美,不過乎趙鞅之書歸爾。是孔子之所以貴權者也。孔子曰:「可與共學,未可與適道。可與適道,未可與立。可與立,未可與權。」人之生也,困而不學者多矣。知學之為益其性,知道之為得於學,或進取焉,或有所不為焉,是可與共學者也。有常矣,而未及乎中行也。未及乎中行,則未可與適道。適道者,必中行者也。不踐迹,亦不入於室,是可與適道者也。善人矣,而未及乎大成也。未及乎大成,則未可與立。可與立者,必大成者也。不憂不懼,君子之成名矣。是可與立者也。而有不仁焉,則未可與權。權者,聖人仁人之所施也。湯放桀,武王伐紂,伊尹、周公攝其君,此之謂。權甚逆,而下不疑;甚利,而上不憂。必忠信至於此,則權安有不可哉。

哀公

  1. 晉趙鞅帥師,納衞世子蒯瞶于戚。世子者,世世子也。諸侯不得世其子,誓於天子,然後稱世子。世子之貴,達於王室。然則諸侯雖欲以愛易世子,猶不得也。桓公葵丘之盟曰:「毋易樹子」。故蒯瞶之得罪君父君母而出,奚遽失其位哉。鄭忽見逐於強臣,見奪於其弟突。春秋為人之不知義,乃反以其突正而忽不正也,故君雖薨,猶謂忽世子。蔡友君滅衆散,守其先人之國,不與讎共戴天,至于死之。春秋為人之疑於誅君之子不立,乃反是楚而絶蔡也,故君雖沒,猶謂友世子。蒯瞶知以禮事其親,而不知幾諫,見志之順,而無隙也。使其母惡而逐之,羈旅於外。春秋為人之不知權,及反責蒯瞶之出走而不計申生之死為非孝也,故君雖沒,猶謂蒯瞶世子。三者,異事同指,皆別嫌明疑,予正而奪不義者也。
  2. 齊國夏、衞石曼姑帥師圍戚。曼姑受命而立輒,其不可以圍戚,何也。或問乎孟子曰:「舜為天子,臯陶為士,瞽叟殺人,則執之乎。」孟子曰:「執之。」「然則舜不禁乎。」曰:「舜安得而禁之。是有所受之者也。」今以蒯瞶為瞽叟,以輒為舜,以曼姑為臯陶,此孟子之義已。曰:「孟子未盡於義也。伯夷、叔齊讓國不取,餓於首陽之下,終身訢然,以謂求仁得仁,故無怨也。夫不以能有其國家為貴,而以能全其志義為安,故孔子稱之。舜有天下,瞽叟殺人,是亦將且循伯夷之義矣。安在必申有司之法,而以己之貴加其親乎。」此不為知春秋。春秋抑曼姑於齊,以明臣之不可侵其君;離戚於衞,以明子之不可加其父。一言而君臣父子之道正矣。『詩』云:「示我顯徳行」,此之謂也。故為曼姑之義,宜明言於其君,曰:「子無討父之道,臣不足為三軍將也。」輒之義,亦宜明言於其國,曰:「臣無乘君之禮,我不可為千乘主也。」若是上讓下競,而兵偃不用矣,又何其紛紛哉。故昔者子路問於仲尼,曰:「衞君待子而為政,子將奚先。」子曰:「必也正名乎。」所謂正名者,君君臣臣,父父子子者也。君不君臣不臣,父不父子不子,此輒與曼姑之事也。不其然歟。
  3. 己酉入邾,以邾子益來。伐國而克,此衆人之所禱祠而求玉帛而賀者也。而君子諱之。諱之者,不敢多其功,不敢享其名。非惡功名也,功不可訓,而名不可傳也。其事好,還是以明年而呉伐我,魯之存者幸而已矣。且呉之強不能以是行於楚,魯之弱顧能以是行於呉乎。孔子曰:「人之生也直,罔之生也幸而免。」此之謂也。
  4. 呉伐我。君子之道,不貴其勝人,而貴其自勝也。説命曰:「干戈省厥躬。」躬為善,而外物横逆者有之矣,君子拒而弗受也。躬為不善,而外物横逆者亦有之矣,君子受而弗懟也。受而弗懟,此之謂能自勝。故君子之守約也。
  5. 齊國書帥師,及呉戰于艾陵。事君者,自盡而後求進焉,成民而後求用焉,治内而後求服焉。夫以呉之無道,犯間上國,渉數千里之地,以伐人之邦,固求棄疾於人,與之倶靡焉爾。國書之用齊也,内不能安其君,外不能交鄰國,而輕與之戰。其不愛百姓也,不亦甚乎。故善戰者,服上刑,所謂為志乎此戰者,是也。湯事葛,太王事熏粥,文王事昆夷,不以其養害所養,乃所謂君子之道也。
  6. 孟子卒。夫人之必命於天子,猶諸侯之必命於天子也。桓公不受命,終身無王。孟子亦不受命,死不得稱夫人。其義一也。所以異者,桓治外,孟子治内,其文不可得而一耳。
  7. 公會晉侯及呉子于黄池。呉戰勝天下,威強諸侯,動不以徳義,春秋所惡也。何縁而以兩伯之詞言之邪。曰:天下無王久矣。夷狄皆僭號叛命,莫能尊周室。呉獨自卑貶其號,率諸侯以奉天子。其事雖淺近,猶不得不引而進之。孔子曰:「一日克己復禮,天下歸仁焉」者,此之謂也。夫西子蒙惡,過之者掩鼻。苟有惡人,齊戒沐浴,可以事上帝。由是觀之,呉子之霸也,不亦宜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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